为进藏五十周年而作
1968 年 8 月,是决定我的职业方向和人生轨迹的时刻。我所读的解放军外语学院院方决定,部分系班的学员提前毕业,我被分配到西藏边防部队工作,至今已经整整过去了五十年。回忆过往,有的记忆已经依稀淡漠,有的记忆却十分清晰,可谓刻骨铭心。这里我不打算回忆在西藏的全部日子,而是仅仅写下当年第一次进藏前夕,以及从南京出发,经西宁,车行青藏线,抵达拉萨的片断。
记得当时,“文化大革命”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,上级领导和学院组织一个决定,我们走出校门,奔向祖国的四面八方。在那个革命化的年代,对于毕业被分配到边防、海岛与边疆,我是有思想准备的。
当得知自己被分配到西藏边防部队时,我很淡定,也可以说是义无反顾的,我可以用“决绝”两个字,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态,“男儿事长征”,“赌胜马蹄下”。
那时的学院也是乱糟糟的,没有毕业典礼,没有搞系班毕业学员合影留念,也没有人关心你的远行准备,我向学院俱乐部一起在安徽搞“四清”的老吴,要了一只包装箱,收拾了行装。某天中午,学员食堂加了几个菜,搞了个会餐,有几位同学喝醉了,是激情,还是心境所致,我不得而知,世间冷暖惟自知。当天下午,我便离开学院去南京,准备回家度过进藏前的一个月假期。临离开前,有几位同学相约,到南京“大三元酒家”再相聚。记得那天下午,遇到雷暴雨,有几位同学未能如约,准点到达的有开乐、尧鑫、焕章、勲献、德盛、(吕)国华等,我们先是在新街口的一家照相馆,合影留念。那时都是穷学员,选择“大三元酒家”算是奢侈的了,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”,互道珍重和祝愿!
一个月的假期不算长,年轻人也没有那么多的罗嗦事,毕竟赴军旅,也不需要做太多的准备,听说西藏日用品短缺,我只准备了一些牙膏、牙刷、肥皂和信封、邮票带上。我将“独在异乡为异客”,临行前,去了狼山、啬园、博物苑,把家乡的美景深深印刻。但有一点是清晰的,此去西藏,不论呆多久,意味着最终的归属地必然是故乡。
回到南京,高中同班考取南京有关大学的几位同学,相约游览莫愁湖,为我送行。寓意是不言自明的,老同学的深情厚意,成为我远赴疆场的不竭动力,“此地一为别”,“挥手自兹去”。
1968 年 9 月26 日,在南京长江大桥通车前夕,我们310一行七人:毛开乐、张振财、万关华、张文龙、赵忠良、张君海和我,以及320沈章茂、张国柱、朱寅传、陈松茂、李亮等八人,登上西行的列车,经停西安,转车到青海西宁。火车离开南京,当时是乘火车轮渡到浦口,沿京沪线到徐州,向西转陇海线,我们买的是硬座票,列车上的旅客很多,是超载的,伴着轮毂的节奏声,眼望窗外的景致快速地向后倾倒。夜间,我们钻到座椅下,躺在列车的地板上歇息,穿越中原腹地抵达三秦。我们在西安停了一天,游览了钟楼、大雁塔。大雁塔,是明代高僧玄奘西去取经返回长安,译著佛经的地方,真是触景生情啊,1200多年后,我们将踏着玄奘的足迹西行。
再登列车,翻过秦岭,特别是过了甘肃天水后,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色,一望无垠的黄土地,沟壑纵横,过了一坡又一坡,大地干涸,钻天的白杨,低矮的土坯房,偶尔能看到成群的牛羊,有的地块用鹅卵石压着,据说是为了保持水土。越向西行,就越发显得苍凉,车厢内的温度也下降了不少,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添加了衣服。我们已经进入了古人所说的胡天羌地,真是“八月萧关道”,“处处黄芦草”。耳听着轮毂有规律的敲击着铁轨,
时而闭目静思,满脑子萦绕着 “天苍苍,野茫茫”、“春风不度玉门关”的诗句,时而放眼远眺窗外,“平沙日未没”,胸中自有激情翻滚,“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叫胡马渡阴山”,此去西藏,矢志献身国防,永绝“红头阿三”犯境。
9 月 29 日,我们抵达青海省西宁市。西宁位于青海省东北部,也是青藏高原的东北部,湟水中游河谷盆地,是青藏高原的东方门户,古“丝绸之路”南路和“唐蕃古道”的必经之地,素有“西海锁钥”、海藏咽喉之称,四周群山怀抱,南有南山、北有北山。西宁也是建国后发展起来的一座新兴城市,是一个多民族地区,也是一座移民城市,主要有汉族、回族、藏族等。这里海拔 2261 米,初来乍到,走路还有点小喘气。我们进藏中转的住宿地是西藏军区驻西宁办事处招待所,这里实际上就是进藏人员和物资的转运站,坐落于昆仑路 3 号,隶属于西宁市的城西区。招待所的住宿条件是很简陋的,土坯房铁皮屋顶,睡的是大通铺,310和 320各分配到一间房。再到火车站领取了托运行李,在西宁迎来了国庆节。国庆节过的很平淡,没有留下什么记忆。招待所的伙食也是比较差的,大米很少,多为面食和窝窝头。
这里的面粉,是小麦和青稞的混合面,也许是水土与生长期的原因,粘性大,做的馒头发酵不松软,有些像“死面”馒头,加之地处次高原,沸点低于一百度,吃下去不好消化,肠胃里老是咕咕叫,多放屁,加之睡的是通铺,每晚入睡前,放屁声此起彼伏,真可谓屁声伴着笑声,声声不断。菜品也很单调,也就是包菜、土豆、大白菜来回倒,说是放有猪肉,其实难以觅见,偶尔也会吃上一次罗卜炖羊肉,汤,纯粹就是涮锅水。那时我们都年轻,一段时间住下来,肚子里“寡”得很那。我们就相约到附近的古城台去打牙祭,偶尔也会到市中心的大十字去寻觅大米饭,多数时候还是吃个臊子面、“裤带”面、炒面什么的,有时也会炒两只菜,喝点小酒。松茂同学至今仍在感叹,当年古城台炒面的美味。等待进藏是漫长的,有时也会感到无聊。幸好有同学从学院图书馆带出了小说书,互相交流阅读,读完了就撕了做手纸。有时还会把三副或四副扑克,摞在一起打炸弹、争上游。记得当时有一批地方大学毕业准备进藏的学生,也住在这里,也许是文革的惯性使然,也许是他们携带的钱粮已经耗尽,冬衣不足以御寒,北京政法大学有几位学生,把招待所的胖所长拉出来开批斗会。还真有点用,所里隨即给他们借发了皮大衣、毛皮鞋以及钱粮。整整等待了一个月,眼看着严冬到来,再拖下去,青藏公路有些路段会大雪封山,西藏军区设法调集了车辆,分批运送人员进藏。
10 月29 日,我们 310 和 320 的学员们乘坐一辆军用轿子车(在西藏习惯把大客车称为轿子车),从西宁一起出发的还有另外两辆轿子车,外加一辆行李车,开启了进藏的跋涉,车行青藏线。说是轿子车,实际上就是在解放牌卡车上加了一个壳,为了不浪费运力,行李车上也主要是拉着大米和盐巴。与我们同乘一辆车进藏的,还有西藏军区歌舞团舞蹈队的冯昆队长,圆圆的脸蛋,显得有点婴儿肥,中等身材,却很干练,富有亲和力,是位老西藏了,简直就是西藏的活字典,有他同行,是上苍的安排和恩赐,一路上给我们介绍西藏的自然地理、风土人情、美丽传说,以及初上高原的注意事项,真是一位好老师,好大哥。
从西宁到拉萨,按计划行车需九天,包括中间在格尔木休息一天。
(青海日月山)
第一天,出西宁,过湟源,不知不觉就抵达了日月山,这一程走得很轻松,虽说是初冬,沿途树木多数仍然葱绿,透过车窗,清风拂面,甚是惬意。冯队长首先给我们讲述了日月山是怎么得名的?相传文成公主远嫁吐蕃,她担心自己会想家、想长安,于是她的皇后母亲,送给她一面日月宝鉴,说是想家时,只要拿出日月宝鉴看一看,就能看到家人,看到长安。当文成公主的马队行至日月山时,文成公主想家了,便拿出日月宝鉴看一看,什么也没看着,一气之下便把日月宝鉴摔在地上,她一定会认为母后骗了自己,我猜度文成公主当时的内心一定是决绝的,毅然决然继续西行,因此这个地方就得名日月山。真实情况是,日月山有两座山峰,从山口望过去,一座像太阳,一座像月亮,故而得名。翻过日月山,我感觉到山上山下完全是两个景象,山下绿色、温润、风柔,山上黄褐、干燥、风如刀,气温犹如过山车,站在车外休息,感觉有点瑟瑟发抖。这一切告诉我们,地球从这里开启了“青藏模式”。稍事休息,我们继续前行,到达倒淌河兵站住宿,完成了当天的行程。倒淌河也有它的由来,我国的河流,绝大多数都是由西向东流,倒淌河则是由东向西流入青海湖,因此称之为倒淌河。
第二天,从倒淌河出发,不一会儿,冯队长用手指着右侧窗外,已经途经青海湖了。顺着冯队长手指的方向,可以看到青海湖,湖水呈深蓝色,在阳光的照射下,有部分湖面成浅蓝色,湖面泛着银光,波光粼粼,星星点点。冯队长向我们介绍说,青海湖属于咸水湖,湖中间还有一座鸟岛,我多么想去探访。很快就抵达了江西沟兵站,青海湖的青藏公路沿线,
江西沟地处中间位置。 再前行至黑马河, 渐渐的离开了青海湖,青海湖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。紧接着,我们就要翻越橡皮山了,橡皮山山口海拔 3817 米,这是我们车行青藏线,翻越的第一座高山。
橡皮山山口设有著名的苍24 道班,当时青藏公路沿线,每 10 公里设有一个道班,负责养护公路。下得山来,再行驶一程,就是茶卡盐湖了。现如今青海湖、茶卡盐湖,都已经成了旅游热点。当晚,我们住宿在都兰兵站。
第三天,我们从都兰兵站出发,目的地是格尔木。其实,在到达都兰兵站之前,我们已经开始进入柴达木盆地沿线。因此,这一天我们就是车行在沙漠腹地。记得那是一个阴沉的天气,狂风怒吼,卷起漫天黄沙,我一直注视着车窗外地上的流沙,仿如流淌的河水,遇到了荆棘树丛,就形成了一座座沙丘,好似大小坟包林立。我想起了小学地理老师在课堂上讲到的柴达木盆地,老师是讲不出这样的镜像的。车在沙漠中爬行,我反复默诵着杜甫《兵车行》里的诗句,
“车辚辚,马萧萧,行人弓箭各在腰”,是反其义而用之,我的内心独白是,出征西藏,勇往直前!先后途经了香日德兵站、诺木洪兵站,下午早早地到达了格尔木,迎来了次日的休息日。前不久,我还与国柱同学讨论了,在格尔木到底是休息了一天?还是两天?国柱认为是休息了两天,我坚持认为,只休息了一天。事后我想想,两人都对。如果当天早早到达格尔木,算半天,法定休息一天,从格尔木再出发是下午,上午又休息了半天,加起来是两天,但是法定休息日只是一天。
格尔木市,海拔 2780 米,是青藏公路通车后,新发展起来的一座城市,曾经,它似乎是为西藏而存在。城市分为两部分,一半是行政管理机构,一半是格尔木兵站,以及西藏自治区驻格尔木办事处,专为西藏储存和转运物资,人员中转,包括新老兵进出藏中转。青藏线沿线兵站,分为大站、中站和小站,统归总后青藏兵站部管理。格尔木就是大站,都兰兵站算是中站,其它大多数属于小站。大站,一般都要负责物资储存和转运,中站和小站,则没有这项功能;大站和中站,接待人员的能力相对较强,设施相对齐全,主要为接待客运车队;小站,加密了沿线布点,主要为了接待部队汽车运输团队住宿需要,因为汽车部队一般每天只走两个兵站。西藏自治区在沿线也设有运输站。无论是在行车途中,还是在兵站住宿,我都看到高原汽车运输兵,他们更辛苦,那时也没有防冻液,到站后,为防冻,要把水箱中的水放空,第二天清晨,再把水箱中的水加满,提前预热,才能发动车辆,途中遇到故障,需要修车,满手油污,也没有水清洗,久而久之,脸上衣服上都沾满了油污。如果途中故障不能及时排除,就要当山大王。住兵站,用自己的背包,还要扛上扛下。
在格尔木休息一天,其实做不了什么事,也不需要做什么事,也没有什么好玩的,略略浏览了一下市容,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个集镇。
第五天下午,我们从格尔木出发,住宿地是纳赤台,全程不过 100 公里,距离不算远,海拔不是很高,一路自然轻松到达。纳赤台是位于昆仑山北麓的一个小兵站,固定建筑物也很少,我们到达时看到的是一排棉帐篷,兵站就设置在帐篷里,当晚我们铁定是要睡帐篷了。那么为什么要住在纳赤台呢?因为,次日将要翻越昆仑山口,接下来,将要穿越五道梁、沱沱河与唐古拉山口,全是超高海拔地区,也可以说是要穿越生命的禁区,行程的节奏把握相对严格,在这一区间内,只安排住宿一晚,道理就在于此。记得当晚兵站里吃的是炖羊肉,也就是那种风干的羊肉,剁碎炖一炖。应该还有魚,魚是从近旁的河沟里抓来的,在这里能吃上魚,是真美味。因为国柱不吃羊肉,一路上我跟他有个约定,碰到吃羊肉,让我来吃,遇有猪肉,就让他吃。这一餐我吃了双份羊肉,其实量也不多,却为下面的行程埋下了隐患。
同行的冯队长吩咐我们,把大衣、棉鞋从行李中取出来,做好准备,早点休息,养精蓄锐,迎接明天的挑战。我们在附近的沟渠边散散步,便早早的就寝了。
第六天,我们出发比较早,一出门就开始爬山,向昆仑山山口进发。我们乘坐的解放牌轿子车,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艰难爬行,一路上,大多是 90 度以上,甚至接近 180 度的回头弯,那时候还是落后呀,车行在高海拔地区,因为缺氧,汽油燃烧不充分,排气管冒着黑烟,还不时爆发出啪啪的燃爆声。据冯队长介绍,汽车发动机在高原上所能发挥的功率,只相当于在平原时的百分之六七十。走着走着,汽车水箱的水温急剧上升,开锅了,不得不停车等待冷却,这个路段也很难找到冷水,用于置换水箱中的高温热水。因为车速太慢,在山沟里,车内的气温还是蛮高的,加之高山反应,只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,我睡了一小会儿,不时睁开眼睛,望望窗外,汽车仍在山路上爬行,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天,好不容易上到了昆仑山口。驾驶员停车让我们稍事休息,活动活动腿脚,一览昆仑风光。昆仑山口海拔为
4767米,山口西侧的玉虚峰海拔高度为 4980 米。行车途中,我就在想,登上昆仑山口,会是什么样的景象?脑海中闪现的是毛主席的诗词,念奴娇•昆仑:横空出世,莽昆仑……人们总是用巍巍昆仑尔来形容昆仑山的巍峨。我想,用杜甫《望岳》中的诗句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来形容,应该是最恰当不过的了。其实,当你登上昆仑山口,放眼望去,完全不是这种感觉。因为这里的平均海拔都很高,感觉是一马平川,仿佛如履平地。这不禁使我想起,陈毅曾在前往西藏途中,路过昆仑山时,写下的《昆仑山颂》中的诗句:“峰外多峰峰不存,岭外有岭岭难寻。地大势高无险阻,到处川原一线平。”描绘得是最真切的啦!近处广阔的黄土岭,连着远方绵延的雪山,真可谓“惟余莽莽”,“原驰蜡像”。子和同学曾经问过国柱同学,第一次进藏时的感受?国柱回答说,感觉是诗情画意。我的感觉是,只有诗情,而无画意。我说的诗情,也只是借古人的诗,汲取力量,抒发自己的情感,自己也没有因此而成就诗作。因为那时自己还很青涩,悟性也不够,再加上严重的高山反应,头痛欲裂,整天昏昏沉沉的,已经无心去欣赏画意。我老是联想起地理课上学到的内容,来到实地比对、印证和丰富,读万卷书,诚然重要,但是,行万里路,却更是生动和深刻得多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,从此,我喜欢上了古人的边塞诗。
我们继续前行,首先途经昆仑不冻泉,据说,泉水温度常年保持在二十度上下。接着,汽车驶入五道梁地段,也就是说进入了可可西里无人区。
冯队长介绍说, 五道梁,是由五座起伏的山梁组成。据说,这里的土壤中含汞的成份比较多,因此植被十分稀少,虽然这里的海拔比昆仑山口、唐古拉山口都要低一些,可是空气中的含氧量却特别低,小气候分外显得恶劣。我感觉,汽车就是在高山台地上行走,道路平坦,汽车即使驶出路面,还可以再折返回来,毫无风险。到了风火山口,这是《西游记》中,为唐僧师徒四人西去取经,过风火山写下了浓重一笔的地方。修筑青藏铁路,在这里打通了著名的风火山隧道,长 1338 米。天渐渐黑了下来,前方就是沱沱河兵站,是我们当晚的住宿地。据冯队长介绍,从昆仑山口至唐古拉山口路段,只有沱沱河兵站的小气候要稍稍好一些,在这里住宿,无疑是最佳方案。车过沱沱河,应大家的要求,驾驶员做短暂停车。我们下车,除了方便,主要是为了看看沱沱河。夜暗下,我看到了河面上架设了一座小木桥,长不过五六米,宽也只能行驶一辆卡车,桥面离水面也就半米。河水干枯,水面已经结冰封冻,尚能听到冰面下潺潺的流水声。向上游望去,河面宽阔,并没有明显的河道,冰面反射出弱弱的银光。如今这里已经建起来了长江源头第一桥。沱沱河从这里开始,到下游的青海玉树,整个河段称之为通天河,从玉树开始,就是金沙江了,连接了长江。你是江之头,我住江之尾,此时置身你侧伴,此情此景,何等感慨!《西游记》中“大战流沙河”的描写,早已声名远播。玄奘西去取经,不畏艰辛,执着和坚持,也给了我鼓舞,“国家成败吾岂敢”?今人一定胜古人!
(沱沱河)
沱沱河的夜,安静而寒冷,“野营万里无城廓,雨雪纷纷连大漠” 。清晨,脑袋仍然昏沉沉的,身穿臃肿的冬服,拖着沉重的腿,登上汽车,开始了第七天的行程。车轮继续平淡无奇地滚动着,中午到达温泉兵站用午餐。冯队长告诫我们,这里的气候依然是最恶劣的,走路的动作要小,食量要少,用完餐,就上车,趕快离开这里。其实,冯队长在前面已经给我们讲了,人在高原,早上要吃饱,中午要吃好,晚上要吃少。来到兵站饭堂,冷冰冰的,见不到人,只见地上放着一口大高压锅,里面装有米饭,饭桌上放着一只大铝盆,是盛菜的,记得那天是海带萝卜片,再就是在地上立着一只盛汤的木桶。我盛了一个饭团,吃在嘴里是凉的,闻一闻却是“馊”的,再盛点菜,也难以下咽,不吃了,回到车上。这是我终身难忘的一顿午餐,零下 20 多度的气温,河米饭居然变质有馊味,这该是存放了有多久啊?说明大家到这儿都没有了胃口。我想过,这样的环境下,在常温下,即使放久一点,也不会馊。皆因每餐都要加热,反复多次,必然馊了。这个兵站的管理也真差,继而再想想,他们常年生活在生命禁区里,也不易啊,还是多些谅解吧。
汽车开动了,前方就是唐古拉山口。如果说昆仑山地区是纯粹的内陆气候,干燥少雪,那么,在唐古拉山口地区,已能感受到受印度洋气候的影响,相对湿润,且多雪。眼望车窗外,白雪茫茫,我情不自禁地哼唱了《长征组歌》中的片段,“雪皑皑,野茫茫,高原寒……红军都是钢铁汉……雪山低头迎远客……革命理想高于天!”唐古拉山口海拔 5231米,我的肚子疼的厉害,要拉肚子了。
(翻越唐古拉山)
其实,在沱沱河兵站,我已经感觉到肠胃不舒服,已经腹泻了。我提出请求驾驶员停车,要知道,唐古拉山口地势平坦,目光所及毫无遮挡。怎么办?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得更远。我又是一个很知趣的人,不好意思让车上的同伴们等得太久,下得车来,一路小跑,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避风的沟坎,哪管风卷雪花冰碴,蹲下,放了“包袱”,又匆匆跑回车上,这是海拔5300 米的地方,气喘吁吁,体力有点透支。好在过了唐古拉山口,一路都是下坡,平添了几分信心,信心比人强。
我自豪,昆仑山口撒过尿,唐古拉山口拉过屎。这一次的腹泻,使我患上了慢性肠炎,久治不愈,直到转业回到内地才治好。
过了唐古拉山口,意味着进入了西藏地界。离开唐古拉山口,脱离了高山台地,虽说下山汽车走的轻松,但也平添了风险,路面结冰,则需更加谨慎驾驶。下山前,驾驶员已给汽车轮胎套上了防滑链。西藏境内的第一个县城就是安多县。夕阳下,我们抵达了安多兵站,完全是冰雪世界,兵站院内积雪很厚,脚踩在雪地上嘎嘎作响,屋顶上也覆盖着厚厚的积雪,屋檐下挂着的冰柱,足有一米长,有的甚至直戳地面。我觉得这里很冷,“风头如刀面如割”,“狐裘不暖锦衾薄”,是不是因为山峰遮挡了阳光?看样子兵站的管理很好,有干部巡查嘘寒问暖倒开水,还有热水洗脸泡脚,被褥也很干净。晚饭后,我感觉有点发热,到兵站卫生所诊治,医生给我输液,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次输液。输完液,我便昏昏沉沉的睡下了,这一夜我真的感觉很难受。
第八天,离开了安多,进入了藏北大草原,这里可找不到“风吹草低见牛羊”的感觉,这里有的是天寒地冻,草贴着地皮生长,没有一棵树。我想起了冯队长介绍的顺口溜:天上无飞鸟,地上不长草,风吹石头跑,夏天穿棉袄。随着海拔高度的下降,感觉好了许多。在快要到达那曲县的时候,我们在路边碰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,男孩全身赤裸,女孩也只穿着单衣,脸上涂满了红色,零下 20多度,这是什么情况?冯队长说,他们从小就这样,已经适应了,她们脸上涂抹的是羊血和酥油,既是护肤品又是化妆品。正好在此停车休息,我们给了小孩一些糖块和饼干,普(男孩)、普姆(女孩)脸上露出灿烂的笑靥,汽车开动时,还向我们扬扬手,真好!一路上,冯队长还教会了我们一些简单的藏语,比如:天叫“拉”,地叫“萨”,吃饭叫做“卡喇萨”,请坐说声“徐登甲”,谢谢表示“吐结其”。途经那曲,没有停车,一路风驰电掣,驶向目的地当雄兵站,临近纳木错,翻越一道山梁,汽车缓缓地进站了。其实,当天要是赶到拉萨,也是可以做到的。但是,为了行车安全,只能严格地执行行车计划。
这一晚休息得不错,清晨醒来,顿感精神振奋,迎来了最后一天的行程。今天就要抵达拉萨了,我们怎能不期许?怎能不兴奋?
一路走来,在我的忆文里,似乎较少写到人,写到人与人的交流和互动,这不是我的疏忽。因为都是多年的同窗,心有灵犀一点通,互相默契,互相关心和照护,自不必说。在安多兵站,就是开乐同学扶我去的卫生所。同时,也因为高原气侯的原因,说话多了,也是需要消耗氧气的,所以车上显得比较沉闷。记忆中,只有320的王树森较为活跃,与冯队长的交流稍多一些。我们由衷地感谢冯队长一路陪伴。
中午,我们在羊八井兵站用过午餐,途经堆龙德庆,直奔拉萨。当汽车行驶至拉萨西郊,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,也不知道是哪位同学的一声招呼,啊,看到布达拉宫了!我们不约而同地望过去,只见红山上的布宫,巍峨屹立,绛红色的墙,金色的顶,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,熠熠生辉,仿如天上宫阙,给人以震撼,“江山留胜迹,我辈复登临”,这一刻深深映刻在我的记忆里,永不磨灭。
西藏军区干部处安排我们住宿在拉萨西郊哲蚌寺的辅房里,这里已经辟为西藏军区的招待所。哲蚌寺是拉萨著名的三大寺之一。在等待分配期间,我们完成了报到,换发了被装。条件不是一般的差,晚上连个照明都没有,睡觉又嫌早,聊天,话也有说完的时候。怎么办?
我们想了个办法,每人一支电筒,把前罩卸下来,再用背包绳把四支电筒吊起来作为照明,用来打扑克,每一牌点亮一支电筒,打完一牌,再更换一支电筒,如此打发时光。我们都期盼着早日分配。按规定,毕业后的第一年是见习期,先要下部队当兵锻炼。最终我被分配到53 师炮兵团2 连,一起被分配到该团的还有:文龙、培荣、寅传、国柱、关华,章茂、松茂、君海被分配到 157 团,开乐、振财等被分配到 11 师。从此,开始了我们的西藏军旅生涯。
(哲蚌寺)
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一天,经过九天的长途跋涉,1968
年 11 月 6日,我们来到了拉萨,开始书写各自独特的人生。
幽幽五十年,此情可待成追忆……
(国华 2018/04/10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