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忆曹思烈
曹思烈是我在军校的同学，2001年12月3日突发脑梗塞去世，年仅55岁。当我们到八宝山为他送行时，看到他身着戎装，军帽放在枕旁，表情十分安祥、平静。然而，我的心却沉甸甸的，当他的灵车缓缓推出灵堂时，我才意识到他永远离去了，眼泪无法抑制地流出来。
思烈生来就是当兵的好材料。他出身于老红军家庭，小学进“八一”，中学进“101”，大学进南京军外院。毕业后下连当兵，曾经转业回到北京，在一家无线电厂工作，但他还是离不开军队，再次从军到了老山前线。他一直在一线侦察阵地工作，多次出色完成任务，并荣立三等功。后来，他先后调入三部和安全部工作，从事情报科研工作，曾荣获集体二等功和全军技侦成果一等奖。
晋南与思烈是“三期”同窗，从小学到大学都在一个学校，所以对他更加了解。思烈从小就崇拜夏伯阳，当英雄、当将军是他的追求。在学校他一直当班长，据说他“管人”比老师还利害，同学都怕他。我们都五十多岁了，晋南还把他当班长，遇到事情总让他三分。他的原名叫“鲁林”，后改为“思烈”，工作以后又改为“志烈”。
思烈的母亲对我们特别好。文革期间，我和晋南都在他家住过，他母亲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。去年在思烈去世周年时，我和晋南、增魁到万安公墓祭奠，晋南知道思烈馋酒，还带了瓶“二锅头”放在墓前。离他的墓不远处，就是李大钊的陵园，我们又进去拜谒。出来时，看到思烈的母亲和家人也来扫墓。他妈妈拉着我们的手说：“你们还没有忘了他！”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，他看到我们就像是看到了思烈。
进军校时，我与思烈并不熟，甚至没有讲过话。由于我们后来被分到了不同的系，所以在学习的过程中也没有来往。文革开始后，思烈参加了到北京“告状”的活动，但很快就“急流勇退”，成为了“逍遥派”，基本上不参加学校的派性斗争了。
而我与他不同，属于“全身心”参加运动的那一类，所以在学校里算是出点名的。尤其后来我因为“贬低林彪和江青”成了反革命，就更出名了，许多亲近的同学都不敢公开地接近我，只能是暗地里地给我些安慰和援助。
然而，思烈却要我和他一起住。当时学校里已经在传说我的事，只不过还没有对我施行“专政”。思烈当然也知道我的事，但他却无所谓，还时常把听到的情况告诉我：“你要有些准备，可能真要整你啦！”他还每天从食堂给我带饭回来，怕我出去会出事。我们虽然没有谈论过林彪、江青，但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同样厌恶那些“风云人物”。一天他说：“有人给我贴了大字报，说我袒护反革命，去他妈的！我怕什么！”他的勇敢和镇定，使我不再感到孤独。又有一天他说：“我就佩服那些普通的工人，别看那些工人满身污垢，光着膀子干活儿，可他们是堂堂正正的。”后来，我真的当上了工人，也光着膀子干活儿，那时我才感觉到，他当初的话是让我早做离开军队的准备，他看的比我远。在我即将被“专政”的时候，我把最珍贵的几本相册和一些资料交给他，让他带回北京、存放在他家里。这些照片和资料，有些被我用到了现在的网站上。
思烈喜爱民族音乐。我们在一起住时，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台留声机和一些唱片，有进行曲，也有民歌。他特别爱听民歌“蓝花花”，一个刚毅的汉子，听着听着竟然眼圈会湿润起来，我知道他是在思念女友——田飞。田飞的父母去世早，也曾是级别较高的干部，所以她和弟弟过得很不容易。后来文革中弟弟也不幸病逝，临死前一定要再看一眼毛主席像。田飞长得很端庄，但很文弱。由于在文革“大串联”中长时间乘火车，无法上厕所而得了病。
思烈与田飞的感情很深，但可能是家里老人有不同意见，所以让他陷入矛盾之中。当我脱下军装、回到北京时，他们的关系终于划上了句号。一次，他托我把过去田飞送他的物品和照片等送还田飞，我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为他埋葬恋情的任务。当我来到田飞家中，她默默地接过物品，然后勉强地笑笑，留我坐下拉家常。面对这位文弱的姑娘，我真担心她会扛不住。我试图用自己的不幸和对前途的乐观态度感染她，想让她振作起来。我这样做也是为思烈，我知道他们心里的痛苦是同样的。在思烈生前与我最后的一次谈话中，他又对我提到田飞。他说田飞一家很不幸，她与后来的丈夫都已早早离开人世，留下一对双胞胎无人照料。我一边听一边侧视着思烈，仿佛又看到文革中他那忧郁的神情，“蓝花花”的凄婉歌声从远处飘过来。
在思烈去世的前一年，我和思烈、晋南、增魁、青山几个老同学一起回南京，参加校友聚会。列车离开北京向南奔驰，我们都仿佛回到了三十五年前，也是在秋天快要来临的时候，我们北京二十五个新兵芽子一起登上了南下从军的火车。
老校友们受到了母校的热情接待，故地重游纷纷在校园里留影。这次回母校，思烈十分高兴。一方面是同学相见，让人兴奋；另一方面是可以摆脱个人的种种烦恼，放松一下。思烈在他的最后几年里，心情不太好。他是对人生追求较高的人，对事业、对生活、对子女都抱有较高的期望值。一旦达不到，自然就会放不下。在我们的这代人中，这种情况也不是个别的。然而，思烈的性情过于刚烈，随着年龄的增长，身体也明显衰弱。由于他年青时身体很棒，下连当兵拼刺刀，几个人围攻他一个都无法靠近他。因此他对自己十分有信心，但他竟走得这么突然，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，他太大意了。
思烈的一生虽然短暂，但却没有虚度。他实现了从戎戍边、保家卫国的愿望，并为国家的情报事业贡献了力量。就像他的名字一样，他没有辜负先烈，为继承先辈的遗志而献出了青春和热血。我为他感到骄傲，他是我们一代人中的楷模。
2003年8月25日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