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代剧坛仰北辰

 

——从田汉悼聂耳诗说起

 

1935年,田汉被国民党幽禁在南京,听到聂耳在日本遇难的消息,为自己丧失了最亲密的合作者而无限悲痛。他泪随笔下,写了一首悼诗送给追悼会,表示对聂耳深切的哀思:

 

一系金陵五月更,故交零落几吞声。

高歌正待惊天地,小别何期隔死生!

乡国只今沦巨浸,边疆次第坏长城。

英魂应化狂涛返,重与吾民诉不平。

 

田汉这首诗的手迹被刻在昆明西山聂耳墓的石碑上。

聂耳原名聂紫艺,1931年离开云南经越南、香港辗转来到上海,参加了“上海反帝大同盟”,在明月歌舞团里担任小提琴手。比他大14岁的田汉结识聂耳后,与他作了一次长谈。田汉了解了聂耳的家世和经历,鼓励他反抗黑暗、追求革命的进步思想。田汉说,“现在是暴风雨的时代,”“民众需要更雄壮有力的曲调。”聂耳进了联华电影公司后,田汉介绍他参加左联音乐小组和“苏联之友”音乐组。聂耳与田汉合作,为电影《母性之光》中的《开矿歌》谱曲,为电影《桃李劫》的主题歌《毕业歌》谱曲。两人夜间常到外滩观察码头工人的生活,合作创作了歌剧《扬子江暴风雨》。田汉还与音乐家任光有很深的交情,任光牺牲后,田汉一直怀念他。

1934年冬,田汉创作抗日救亡题材的电影剧本《风云儿女》。该剧本描写诗人辛白华与农村少女阿凤的悲欢离合,剧情中有诗人在创作长诗《万里长城》,主题歌《义勇军进行曲》是长诗的最后一节,也是全诗的高潮。后来在好友古北口抗战牺牲的激励下,诗人参加了抗日义勇军奔赴前线。当时田汉文思喷涌,将主题歌词第一段写在原稿的最后一页,交给了电影编剧孙师毅后不久就被捕了。原稿在孙师毅的书桌上濡湿了,有几个字看不清(临时找不到纸,将歌词写在香烟盒的衬纸上,但未写完就被捕入狱了。)孙师毅设法进行了填补,改了两三个字。聂耳在爱国人士杜重远的介绍下,曾从上海到辽宁抗日义勇军骑兵部队慰问,看到他们血战突围归来、重整旗鼓继续战斗的情景,生发了他创作的激情。他主动提出(找到夏衍,要(以极大的热情和卓越的才华)为田汉写的主题歌谱曲。“作曲交给我,我干。”他(拿到文学剧本后与导演讨论了一次完成谱曲初稿,就到日本去了。(铿锵有力,唱响出民族的危机感,给抗战中的中国人民以极大的鼓舞力量。这时国民党反动派要逮捕聂耳,根据党的指示,聂耳离开上海赴日本准备去苏联学习,不幸在游泳时被海浪吞没。)根据田汉的回忆,聂耳在日本也没有丢下工作,《义勇军进行曲》的定谱是他在日本完成寄回来的。但不幸的是,聂耳在日本游泳时被海浪吞没。消息传来,田汉失去自由,不能亲自去悼念这位忘年的知己,遂有了上面的悼诗,也是一篇招魂赋。

《义勇军进行曲》是田汉作词,聂耳作曲。建国时最早建议为国歌的是周恩来,毛主席亦认为我们要安不忘危,做国歌最好。虽在后来经历了国歌歌词被改掉又改回的不堪回首的岁月,现在每次高唱,更使人觉其音律激昂嘹亮,词曲珠联璧合。诚如赵朴初赋诗:“长城血肉起雄狮,每听铜笳忆旧词。最后吼声终不绝,神州万马又风驰!”现在很多年轻人只知道田汉是国歌的词作者,岂不知这几乎掩盖了他另外的光芒。这个被誉为“现代的关汉卿”“中国的戏剧魂”(夏衍语)的田汉,这个才气横溢、情胜于理的“江湖老大”,最丰硕的成果还是他的戏剧。

田汉,湖南长沙人,原名寿昌。童年迷恋湘戏、影子戏。少年响应武昌起义入了学生军,后入长沙师范学校,毕业后考入日本东京师范学校,学习海军技术,后转向文学艺术,与郭沫若等组织创造社,倡导新文学。在东京曾参加李大钊等组织的少年中国学会,发表诗歌和评论。回国后投入戏剧事业,创办了南国电影剧社,后改组成南国社,并创办了南国艺术学院。他创作了大量剧本,实践“真正的戏剧是属于人民”的信念。南国社在中国话剧史上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。他成为现代戏剧的奠基人之一。

在田汉浩瀚的创作中,(真正有价值的是戏剧精品)《关汉卿》是其晚年戏剧艺术的经典之作。(田汉)他认为,关汉卿“他不求功名,不做官,终生为民请命,与下层人民为伍,反对贪官污吏”。为写《关汉卿》,田汉带着两大箱参考书,住进北京西山古庙,废寝忘食,埋头创作。他拜访了戏剧学院周贻白教授、历史学家翦伯赞、吕振羽,参看了程砚秋写的《谈窦娥》,披阅、咀嚼关汉卿的作品及有关史料,糅进了自己几十年的生活体验,走进并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黑暗与光明、邪恶与正义、美与丑相搏斗的世界。在剧中,围绕关汉卿创作《窦娥冤》,他将关汉卿写得有感情有气势,具有不向恶势力妥协的“铁汉子”性格,并塑造了元代大都名歌妓朱帘秀敢作敢当的形象。两稿后,他又找人听取意见,60岁生日时,写出第三稿。欧阳予倩赋诗赞:“花甲如君正少年,英雄气概儿女肠。”郭沫若看后认为写得很成功,贺信说“您使关汉卿活得更有意义了。”曹禺说,《关汉卿》剧本“凝聚了田汉同志一生的经验和感情。”1958年,首都隆重举行“世界文化名人关汉卿戏剧创作七百周年纪念大会”,田汉作报告,当晚演出话剧《关汉卿》,好评如潮。他看了马师曾、红线女演出,豪情赋诗:“生死同心彩蝶双,缠绵慷慨杂苍凉。拼将眼底千行泪,化作人间六月霜。情种未妨兼侠种,柔肠真不愧刚肠。他年若写梨园史,欲使关田共一章。”周恩来百忙中多次观看,并对戏的结尾提出修改意见,对剧中《蝶双飞》一曲能一句一句地背诵。

田汉一生写话剧、歌剧64部,戏曲剧本26部,电影剧本20余部,歌词及新旧体诗近2000首。田汉的创作与传统的文学血脉相通,能写一手地道的文言文,旧诗作比新诗更有韵味,能将深厚的古文基础运用到戏词和歌词上。他是快枪手,能在闹哄的剧场写作,众多诗词即兴挥就,除了爱情以外,他的诗大多与戏剧和演出交融。郭沫若评价田汉:“肝胆照人,风声树世。威武不屈,贫贱难移。人民之所爱戴,魍魉之所畏葸。莎士比亚转生,关马郑白⑴难比。文章传海内,桃李遍天涯,春风穆若,百世无已。”( ⑴元代四大杂剧家关汉卿、马致远、郑光祖、白朴的并称。)有人将田汉比作竹,“坚洁耐寒,百折不屈,时生动,每产新生,是田汉的精神。”

单就田汉的诗而言,其旧体诗词很有功力,早期以“情诗”见长,他哀挽亡妻易淑瑜的诗,读来感人。在抗日救亡的岁月中,他组织演剧团深入武汉市郊农村、码头街角、伤病医院、难民收容所去演出,写了大量抗战记事感事诗。在桂林举办西南戏剧展期间,他写了一首七律,概括了当时的一脉豪情:

 

壮绝神州戏剧兵,浩歌声里请长缨。

耻随竖子论肥瘦,争与吾民共死生。

肝脑几人涂战野,旌旗同日会名城。

鸡啼直似鹃啼苦,只为东方未易名

 

这些“猛烈雄壮”的诗词,充满了收复国土、驱逐倭寇的民族力量。评论认为,他受舅父和南社的影响,与柳亚子、林庚白有过唱和,是广义上的“遗民之诗”,有黍离之悲,更有板荡之怒。新中国成立后,地位的变化,其诗词被认为是“新台阁体”,但他与郭沫若不同,其诗处在“仕人之诗”和“士人之诗”的矛盾之中,有歌颂,亦有不平则鸣。诗词中或怀古咏史,或赠答悼挽、悲喜歌哭,仍有传统士人的人格气节和襟抱操守。在语言上文白夹杂,既有文言古典的韵味,又有现代白话口语的生活气息,体现其古今交融的文学底蕴。我已在网上淘了一本《田汉诗选》,慢慢品读他各时期的作品。

田汉是一本很难读的书。他的家世经历、几次婚恋、各方交往、戏剧一生,与鲁迅、郭沫若的关系,和安娥的结合以及在各个时代一抒胸臆的诗歌等,可说是跌宕起伏、错综交织。一生因坦率而招怨,将张扬个性、不拘小节而误为“浪漫”,后对反右和批斗同志而追悔莫及。但“田老大”乐天合群,善待朋友,举荐人才,捐弃恩怨,与各方人士都能交往。他与演员一起吃大锅饭、睡地铺,他关心戏曲艺人,危难时出手相帮,慷慨解囊。周恩来说:“田汉同志在社会上是三教九流、五湖四海,无不交往。他关心老艺人,善于团结老艺人,使他们接近党,为党工作,这是他的一个长处。”周恩来在一次会议上说,“这一点,你们在座所有的人都不如他。”

田汉一生都和戏剧联姻相伴,自担任文化部戏曲改进局、艺术局领导后,仍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之作。有年轻演员对《金钵记》提出批评意见,他马上接受。心藏天地,默纳众生,是他一贯做人的准则。后他修改了剧本,包容采纳了各界意见,改为《白蛇传》,演出引起轰动。田汉最渴望有1962年“广州会议”那样一个发扬艺术民主、交流探讨创作问题的宽松氛围。他口占:“马多喑哑缘风厉,花不齐开待鼓催。指日乾坤红遍紫,情深莫忘岭头梅。”他雄心勃勃,希望写出更多的剧本。在拜谒伟大的戏剧前辈汤显祖的墓时,他发了这样的誓愿:“直把歌场当战场,先生何止擅文章。十年十剑磨成日,再访汤家玉茗堂。”在受排斥的时候,他仍在苏州题签:“使祖国特有的文化传统,高雅的生活情趣,普及到一般家庭,成为吾人所追求的美好生活基调之一。”他对海军素有研究,拜访过83岁的海军名宿萨镇冰,谈海军,忆甲午海战,“纵谈战史气弥壮,展望棋枰情更酣”,和作家冰心一样,曾有心写甲午战争的题材。但田汉最终未能如愿,“文革”使田汉最终告别了戏剧,十年磨十剑的愿望成为泡影。

我实在不愿再写一代戏剧家田汉的最后岁月和他悲惨的生命结束。家有96岁的老母未能盼其归来,“壮绝神州戏剧兵”的田汉在飘雪天死去,广播里正响起知青下乡高唱的《毕业歌》。他们知道吗?这充满爱国主义激情的歌词正是出自田汉之手。后来筹备追悼会时找不到田汉的骨灰,骨灰盒里只放着他生前所用的一枚图章,一枝钢笔,一副眼镜,一张《义勇军进行曲》的歌词和一本《关汉卿》剧本。

天雨霏霏,此情此景,在场人均放声大哭。

 

(乐美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