凭将一掬丹心在
——读吴石将军的绝笔诗
还是在学生时代，遭逢十年动乱，各方面事业受到破坏，
社会上传闻我在台湾潜伏的最大人物暴露，惨遭杀害。
后来工作了，许多档案解密，还原历史，真相逐渐明晰。台湾“国防部”参谋次长吴石中将的事迹大白于天下。他在1950年6月10日就英勇就义。临刑前，从容写下绝笔诗：
天意茫茫未可窥，悠悠世事更难知。
平生殚力唯忠善，如此收场亦太悲。
五十七年一梦中，声名志业总成空。
凭将一掬丹心在，泉下嗟堪对我翁。
吴石，按家谱叫吴萃文，字虞薰，号湛然，福建闽侯县螺洲人。17岁就参加了福建北伐学生军，获赠“祈战死”大旗，高唱“生平自愿，为国牺牲，头颅一掷轻”，赴南京护卫孙中山。后到武昌预备军校、保定军校学习（与白崇禧、张治中同期），又东渡入日本陆军大学，其年终考和毕业考总是名列第一，轰动中日两国军界。从日本回国后，吴石进入国民党军队参谋本部，负责对日情报工作，并兼陆大教官，写出许多军事专著。所编《兵学词典》被蒋介石称为“最优良之军学参考”。（他译著的《警察学纲要》还被中国政法大学选为近代法学译丛。）但吴石这样的军事才干一直不受重用，未有兵权。抗战期间，他对日主战，调桂林行营，指挥昆仑关战役。后任张发奎的第四战区参谋长，参加桂柳保卫战，他建议的防守计划，却没有给战区派一兵一卒，致使国民党军溃退，百姓逃难，吴石为此痛心不已。抗战末期，他升任重庆军政部部长办公室中将主任，曾帮助地下党人吴仲禧在国民党内谋求职位。抗战胜利后，吴石任国防部史料局局长。他爱国，廉洁，反独裁，不随波逐流，他看到蒋介石重用嫡系，国民党官员接收上海时中饱私囊，贪污腐败，渐对国民党失望。他认识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。1948年吴石访日，认为国民政府毫无希望，失败的原因是太不认识人民。他转向中共，反对内战，表示“不给蒋介石集团出一谋一策”“国民党不亡，是无天理”。
在吴仲禧的介绍下，吴石正式开始为党工作，接受地下党员何遂的领导。吴石与何遂是同乡，又同为保定军官学校和陆军大学的教官，他们志同道合，经常在一起交谈，成为莫逆之交。何遂反对内战，与周恩来、叶剑英、博古、李克农关系密切。他有四个儿子，均为中共地下党员，被称为情报世家。吴石请何遂帮助与中共联系。1947年4月，吴石与中共上海局三位领导见面密谈，确定了工作关系，将上海豫园路何遂家作为联络站。1947年，吴石为特别党员吴仲禧谋到国防部监察局重要职位，并写亲笔信介绍吴仲禧去“徐州剿总”，获重要情报，为淮海战役部署起了重要作用。吴石还积极协助中共劝说国民党海防第二舰队司令林遵率部起义，策动俞渤等空军和民航局20多架飞机起义。1949年3月，吴石将《长江江防兵力部署图》绝密情报送到我党，图上标明部队番号竟细致到团，为我渡江战役胜利做出重大贡献。
台湾“二二八”事件后，局势动荡，国民党拟派吴石任台湾警备局局长，但遭否决。吴石任福州绥靖公署副主任时，将史政局运到台湾的军事机要档案留在福州，并通过中共特派员谢筱鼐将国民党全国军备部署图、沪宁沿线军事部署图等重要情报转给党中央。他还设法拖延修筑福州防御工事，使福州城区免遭战争劫难。
在蒋介石集团凭借台湾海峡固守台湾岛后，吴石调任台湾任职。他本可接受吴仲禧暗示，留下转赴解放区。但吴石表示自己的决心下得太晚了，为人民做的事太少了，个人的风险算不了什么。“别亲离子而赴水火，易面事敌而求大同”，毅然做出了甘冒斧钺的危险选择。为了避免嫌疑，他还携夫人和一对小儿女一同赴台，留下大儿子和大女儿在大陆。
吴石赴台后，利用任“国防部参谋次长”的条件，将《台湾战区战略防御图》；新绘制的舟山群岛，大、小金门《海防前线阵地兵力、火器配备图》；台湾海峡、台湾海区海流资料；台湾岛各个战略登陆点的地理资料分析；海军基地舰队部署、分布情况；空军机场并机群种类、飞机架数及《大陆失陷后组织全国性游击武装的应变计划》通过交通朱枫经香港送到华东局情报局。毛主席看到呈送的绝密军事情报后，即嘱有关方面：“一定要给他们记上一功哟！”
由于“台湾工作委员会”书记蔡孝乾被捕，抄家后发现有“吴次长”和朱枫所住电话号码，最终导致吴石、朱枫被捕。在此之前，吴石冒险签发《特别通行证》，送朱枫乘机飞往舟山。吴石被捕后受酷刑，狱中写下遗书，遗书最后即前面引的绝笔诗。临刑前，吴石再次提笔写下这首诗后，视死如归，从容就义。
吴石的绝笔诗，四句后换了一次韵，但语意是连贯的，隐约表达自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，只感叹未能看到他所憧憬的胜利的到来。“凭将一掬丹心在，泉下嗟堪对我翁。”这是无畏的表白！这是超越生死、超越名利的绝唱！当年承办吴石案的负责人在台湾写了一个内幕详情报道，他借用吴石临刑时的一句诗表达观感：如此下场亦可悲！此处他恶意篡改了两个字，且“太”与“可”一字之别，其意岂是这些败军黑暗之徒所能理解的。
吴石酷爱中国古典诗词书画，他出生在福州闽侯一个“累世寒儒”的家庭，从小读书诵经，习作寄至父亲批改。无论是在开智学堂，还是格致书院就读，都是学习优秀。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同届800学子以第一名毕业。在日本苦读六年，回国写出了许多军事理论著作。从军后仍使用“戎马书生”印章。吴石30岁时，“经族人介绍，跟从在京的闽籍诗词大家何振岱学习，开始喜好词章。”也曾向末代“帝师”陈宝琛求教写诗画松。我相信吴石将军应该留有诗作。果然后来在他的遗存文稿里，发现《东游甲乙稿》诗集，收诗254首。诗稿是吴石在日本学习时的诗作，他在“弁言”里称“予萍梗四方，情之所感颇寄于诗。”“余有呕心而不悔者，正以有耿耿难消者也。”细读诗集，造诣很高，很多是借景抒情，借物言志，透出忧国忧民的情怀。如：“常怀蹙国悲，谁洒新亭泪。忧心如怒潮，欲遏转澎湃。开眸望曙窗，高枝战寒吹。”“九一八”事变后，在日留学的吴石愤然写下《神州》、《时事》、《闻北警感赋》等爱国诗篇。吴石恪守中国传统美德，酷爱梅、兰、松、菊，倾慕“餐荐夕英，杯迎朝露，长年修洁，寒花作伴”的心灵境界。所以何振岱先生说吴石“诗骨清而语洁，览物写景皆有会心，而跃马横戈，悲歌慷慨，尤不胜其故国河山之感。”“读君诗亦可知其志矣。”
联系到吴石将军的绝笔诗，今更觉悲歌慷慨，一以贯之，诗如其人，忠魂可鉴。由此建议有关方面在追念吴石业绩的同时，亦可将其以往诗稿搜集整理、注释出版，以飨后人。
吴石只活了57岁，1973年他被追认为革命烈士。他和夫人的墓现在北京福田公墓，墓碑后有简短的碑文。1984年吴石在大陆的儿子吴韶成赴美看望80岁的母亲，带回了父亲的绝笔：“我素不事资产，生活亦俭朴，手边有钱均已购书与援助戚友，望儿辈体会我一生清廉，应知自立为善人，坚守吾家清廉节俭家风，则吾意足矣。”
2010年冬，我和夫人应邀访台，曾专程到台北马场町，以鞠躬默哀无言的方式，表达我们对吴石等烈士最大的敬仰和纪念。
2013年10月，无名英雄纪念广场在北京西山森林公园落成，我和夫人专程前往。拾级而上，在吴石、朱枫、陈宝仓、聂曦雕像前伫立良久。少先队员已来过，雕像前有他们献的花。英雄的目光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。毛主席的题诗被刻在巨大的山墙上：“惊涛拍孤岛，碧波映天晓。虎穴藏忠魂，曙光迎来早。”此诗未见出处，书法似是集字，但我宁愿相信是真迹。“英雄走险路，壮士耻知名”，无名英雄的精神是崇高的，纪念他们当之无愧。
2015年9月，我们50年前入学的同学齐聚一起，再次来到山腰的英雄广场，默读了纪念碑镌刻的主碑文：
夫天下有大勇者，智不能测，刚不能制，猝然临之而不惊，无朕加之而不怒，此其志甚远，所怀甚大也。所怀者何？天下有饥者，如己之饥；天下有溺者，如己之溺耳。民族危急，别亲离子而赴水火，易面事敌而求大同。风萧水寒，旌霜履血，或成或败，或囚或殁
，人不知之，乃至陨后无名。
铭曰：呜呼！大音希声，大象无形。来兮精魂，安兮英灵。长河为咽，青山为证；岂曰无声？河山即名！
人有所忘，史有所轻。一统可期，民族将兴。肃之嘉石，沐手勒铭。噫我子孙，代代永旌。
（乐美真）